因为远

【仙流】盗花者(1)

【仙流】盗花者

 

一、岚山

清晨时落了一夜的细雨停歇了,到了晌午,甚至出了太阳。樱花原本清淡的香气在残雨的水汽中蒸腾,逐渐变得馥郁而浓艳起来。

流川枫一个人静静躺在屋里,身上压着厚重的棉被。花香犹如粘稠的浊水般贴着地面涌了进来,几乎令他窒息。可是连日的高烧和剧痛已经夺走了流川最后一丝体力,一片混沌的精神让他无力起身拉上隔扇,阻挡春天的入侵。况且流川心里清楚地知晓,即便置身于无风无光的静室,也对现在的他丝毫没有用处。

他吃力地侧过头,额上已经没有凉意的布巾顺势滑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屋外是一片杂草丛生、未经任何打理的庭院,仿佛只是筑起围墙,将山野的一角圈了起来似的。高大的樱树立在角落,极力伸展的每一根枝条上都缀满了成簇的花朵。

一团花球突然轻轻抖动了一下,连花瓣簌簌飘落的节奏都没有打乱。然而流川发现了那动静,他刚把视线移过去,花朵之间就探出一双橘色的尖耳朵来。在他眼角的余光中,一只长满黑色条纹的橘猫攀上树枝,舒舒服服地趴下来,用滚圆的眼睛回望过来。

是猫啊。

好一会儿流川才迟缓地想到。

那只猫专注地盯着这边,可目光又微妙地从流川身上滑过去,落在旁边,好像紧挨着他的地方有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似的。

究竟在看什么呢?

流川因为疲倦而数次合上眼睛,但每次睁开就发现那只猫还在凝视着这里,那一眨不眨的专注眼神甚至隐约让他觉得,就在他脸颊挨着的空荡荡的地板上,凭空生出了什么东西一样。毛茸茸,幼小的,带着一点暖意,从虚无中被猫和自己观想出来。

会是什么呢……

别院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嚷声,尚未显形的那东西倏忽消散。猫无趣地甩了甩尾巴,从樱树的枝条和花朵间跳走了。

侍女节子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您该吃点东西啦。”她把冒着呛鼻的盐、酱味道的木盘放下,喜滋滋地掏出一封信来,“宫里的女御又派使者来探望您啦,她非常忧虑您的身体。公子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啊。”

流川在节子读信的嘈杂声中闭上眼睛,各种剧烈的声响、气味再度占据和填满了他身边的空间,也一点点淹没了他。

接下来的几日,流川的病情稍有缓和,可每当人们以为他即将好转和痊愈时,便又会有新一轮高热席卷而来。其实从流川病发被送到这座山中别院来修养不过几天时间,就连花期短暂的樱花都尚未凋谢,可无所事事的修养日子总是显得漫长而几乎停滞,关爱他的人总不免觉得这场病实在生得过于长久了。

然而看着他的时候,侍女和随从又会觉得这突然袭来的怪病或许并不严重,毕竟这位总是苍白冷漠的贵公子除了神色倦怠之外,染着病态红晕的面颊,白皙额头上粘着被汗水打湿的黑发,倒显出了更胜以往的端丽姿容。

流川偶尔向他们提起常常造访庭院的虎斑猫,节子和随从实造都笑着说那么高大的树和繁茂的花朵,实在很难发现有猫。实造殷勤地说要那只猫再来时要赶走它,却被流川阻止了。

“或许不是猫。”流川低声说。

节子用衣袖掩住嘴唇微笑,用气音轻声细语:“听说这岚山上,居住有精怪啊。”

或许真的是精怪也说不定。流川回忆起那只猫专注凝视的琥珀色眼睛,毕竟,怎么会有猫在正午的阳光下也有滚圆的瞳孔呢?

即便是精怪,也是连伪装也不会、不足为虑的蠢笨精怪吧。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节子随口说出的戏言竟然成真了。

那天深夜,流川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他茫然地躺了片刻,才发觉无时无刻不在侵扰他的各种尖锐声响都静了下来,透过糊纸隔扇洒落的月光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四周一片死寂的黑暗,如同这间屋舍、外面的庭院,甚至整座岚山都已消融其中。只剩下他像被捕捉进陶罐的虫豸一般,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流川撑起身体,找到父亲送给自己的长刀,缓缓向应该是庭院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撞上原本在几步之外的隔扇,脚下冰凉平整,不是庭院中细草和圆石的触感。没有风,没有盛开到极致的樱花的气息。包裹周身的黑暗毫无变化,如果不是确实感觉到双脚在向前移动,流川会以为自己还站在刚刚醒来的地方。

不知这样握着刀走了多久,黑暗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声音传来。

是过于安静产生的错觉吗?

流川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全部心神都灌注在双耳,开始寻找那个声音。

……先是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迟缓拖沓的脚步声,野兽般沉重的鼻息四处嗅闻着,尖细的嗓音说:“有生人的味道啊。”

一阵古怪的战栗滚过四肢,身体仿佛刚刚苏醒过来。流川按照本能反应猛然前劈一刀,黑暗在刀锋下泛起水波一样的涟漪,露出几个似人非人的影子。

一个矮如幼童,弯曲着畸形的腿脚蹲据在地上,硕大的鼻子不停耸动着。一个异常高壮,肤色青黑,长长的獠牙凸出嘴唇外。剩下一个是披散长发的女子,脸上没有口鼻,只有一只大如碗口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流川。

岚山真的有精怪啊。

流川小幅度活动一下手指,握紧了长刀。

首先冲上来的是青黑肤色的鬼怪,他抡起一根几乎有流川那么高的木棒,凶狠地砸了下来。流川轻巧地侧身闪开,举刀斩向敌人的手腕。青鬼的身体如同石块般坚硬,他的刀却轻易切断了那常人大腿粗细的肢体。青鬼丢下木棒,捧住涌出乌黑血液的断腕,嚎叫着踉跄退开。流川顺势转身,一脚踢开了扑来的小鬼,将长刀往地面一戳,截住了女鬼毒蛇般爬行过来的长发。

真是奇怪。流川想,他的身体依然不适,眩晕、乏力、疼痛,可力气和速度又似乎比得病前增长了许多。这把刀从前是这么轻的吗?他从前能够跳得这么高的吗?就连耳朵,从前是听得这么清晰的吗?

小鬼气恼地嘶叫了一声,拽着同伴退入黑暗。

他们没有离开。心中的警兆提醒流川。周围细碎的声音越来越多,嘈嘈切切的低语声一阵阵传入他耳中。流川索性紧闭双眼,不再注视那恼人的黑暗,而是从海潮般阵阵泛起的交谈声中辨认危险的前兆。

“好香啊,好想吃啊!”

“人肉!人肉!”

“刚出生的……美味啊!”

“好,让我来试试!”

几乎听不见的柔和振翅声掠过,流川退步扭身,长刀从左下到右上划出一道完满的圆弧,准确击中了袭击者。

惨叫声中,半片蝙蝠般的肉翅溅着血掉落。

“可恶的小子!”

“只不过是……该死!”

“趁他还没有完全转化,杀掉!杀掉!”

冷汗从流川皱起的眉毛间滑落,他扭头竭力倾听,就像要从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里寻找一片落叶,要从绵密的细雨声中寻找一朵水花,从拍击河岸的波浪声中寻找一尾游鱼,从阵阵惊雷声里寻找一片阴云。在流川没有发觉的时候,原本低微的杂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像无数利针顺着耳孔刺进头颅!

流川晕得几乎站不住,艰难地从缩紧的喉咙喘息着,忍住强烈的呕吐感。他胡乱挥起刀,轻若无物的长刀好像砍中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不要听了。”一句话突然响起,并不特别响亮,却自巨大噪音的混沌旋涡里清晰完整地凸显出来。

“看见月色了吗?”那个声音静静地问。

流川勉强睁开眼睛,一个青年站在前方不远处,淡青色的月光从他的额头、肩膀上流淌下来。流川抬头,看见明净的圆月悬挂在琉璃般的靛青色天空中。

“吹到夜风了吗?”

青年的发间和衣衫上都落着细雪般的樱花瓣。清凉的夜风倏忽而起,卷着花朵即将凋落的香气,拂过流川的身体。

黑暗转瞬间破碎崩裂,荒凉的山野以那个人为中心铺展开,流川发现自己回到了岚山,正赤脚站在一片新萌的草地上,远处能看见高大的樱树和别院的檐角。

流川猛地转过头,青年对他微微一笑,手掌平托在胸前:“你走得真匆忙,连自己的式神也没带。”流川胸口一跳,瞪着他空空的掌心,那里慢慢显出一个半透明的轮廓,渐渐凝实。毛茸茸,幼小的,带着一点暖意,那么熟悉地自虚无中显现。

那是一只还未褪去绒羽的雏鹰,鸟喙和爪子都还是稚嫩的黄色,羽毛凌乱,模样狼狈,正委屈得对着流川啾啾鸣叫。

流川愣住了,“我的……式神?”他脸色一变,拖着长刀大步冲向青年,跑了几步干脆高高跃起,一刀劈向青年身后!

异色的血液洒落,受伤的怪物惨嚎着一闪身藏进阴暗的树丛。流川四下一看,树丛荒草间处处露着精怪们没有遮掩好的爪子、尾巴、狼一样的尖嘴巴和闪烁幽光的眼睛。

岚山的精怪并未随着黑暗一同消失。

“来吧,雷将,这是你的初战。”青年低下头,不知道在对雏鹰还是流川说话,他用另一只手盖住雏鹰,随着那只手抚过,黄色的绒羽纷纷掉落,探出脑袋的雏鹰明显长大了许多,翎羽整齐,喙爪锋利。它展开双翼,从青年手腕上腾空而起,迅捷地扑向一大丛枯草。

流川仿佛与那只鹰心意相通,完全明白它的意图,举刀截住了被鹰驱赶出来的一只牛犊大小的巨獾。这么大的个子,究竟是怎么躲在草丛中的?流川怀着疑问挥舞长刀,直到怪物在刀锋下溃散成一团黑烟。

精怪数量太多,即使有鹰的帮助,流川也无法顾及全部攻击。他闻到了背后传来的腥臭吐息,却被面前拥有女人头颅的大蛇缠住,无法闪避。一道影子闪过,身后的攻击没有成型。流川斩伤女蛇,任它嘶嘶鸣叫着溜走,回头望去。

月光下,一头毛色斑斓的老虎踩在人一样高的蛤蟆身上,用琥珀色的滚圆眼睛与他对视。

“山君,雷将的背后拜托了。”青年愉快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你啊。流川心中明了。

病痛被一层柔软的屏障隔离在他的躯体之外,流川在深夜的山野中奔跑、跳跃、挥舞长刀,与他奇妙的伙伴一起,尽情劈砍、驱逐着满山的精怪。天将破晓的时候,数不尽的精怪不是败在他们手下,就是满怀恐惧地退去了。

流川躺在草丛中大口喘气,鹰也收起翅膀,和老虎一起紧紧挨着他。那个青年缓步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对这个神秘古怪的家伙,流川怎么也提不起警惕来。他坐在地上,抱住流川的头,轻轻挪到他的腿上,然后用微凉的手指揉按流川的额头,梳理他的乱发。

“你做得超乎想象的好,初生的雷将。”青年温和地说,用手掌覆盖住流川的眼睛,“如果不是山君告诉我你正在转化,真是难以想象这会是你的初战。”

名叫山君的老虎用脑袋拱了拱流川,鹰亲密地落在老虎脊背上。

“现在我来为你建立结界。”随着青年的话语,流川仿佛在黑暗的视野中看见了一根根闪烁微光的蛛丝,它们来回穿梭盘旋,交织成一张纤细而广阔的网,笼罩住了自己。被包裹成茧的同时,所有在病中给流川带来不可想象的痛苦的东西都被闪闪发光的网粘住了,巨大的噪声,刺眼的色彩,呛鼻的气味,尖锐的触痛都在网上逐渐缩小和钝化,直到变得正常无害,才被小心安放在流川周身。

一阵安宁的喜悦充溢在胸口,似乎一切都按照神明的安排被妥帖安置,各归其位,井然有序。世界从未如此正确过。

手掌移开了,流川睁开眼睛,晨光中青年正对他微笑。

“你是谁?”他低声询问。

“仙道彰。”青年安静地回答,“你的……鬼蜘蛛。”

风卷着凋落的樱花吹过他们身边,流川合上眼睛,安心地在他怀中沉入睡梦。

那时流川枫十五岁,是春天结束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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